1、看守所，本是關(guān)押未決犯的地方，通俗說就是看管有犯罪嫌疑的人的場所。至于是不是真的犯罪，必須等法院的裁決，這一點跟監(jiān)獄不同。比監(jiān)獄糟糕的是：一來羈押時間不定，從幾天到數(shù)年不等;二來不能跟家屬見面。

　　2、一間好的看守所，概括說就是要有人性化的管理和服務。比如清楚的道路指示和停車場地，相對寬松的羈押環(huán)境和會見空間，嚴格而又方便的接待、提押和換押程序。以此標準衡量我所親歷的上百家所，合格者不足十分之一。

　　3、部隊看守所有明顯不同于地方看守所的地方：一是在公共道路上幾乎從無標志，最多有個信箱號碼;二是關(guān)押場所的硬件較好(主要還是因為羈押的人少);三是管理上有不少隨性的地方，高興起來很好溝通(比如周末會見)，不高興則會完全不理你，而且投訴無門。

　　4、楊浦看守所，原來在市區(qū)長陽路上，非常破舊的一幢樓。每次一進入大鐵門，就有一股濃濃的燉蘿卜湯的味道撲鼻而來，聞起來像是肉湯，其實就是在一大鍋蘿卜里扔了幾塊骨頭。細細想來，很多看守所都有這個類似蘿卜湯的味道，尤其是那些環(huán)境逼仄的看守所。

　　5、還是這家看守所，每層樓是一個監(jiān)區(qū)，共有五層。一道鐵門攔住，門后掛一塊布簾子，撩起簾子，將手續(xù)遞給管教，過一會人就會被提出來。撩起簾子的時候，會瞥見監(jiān)室里擁擠的人員，膽大的會跟律師打招呼。女監(jiān)區(qū)在二樓，它的簾子是粉紅色的，這一細節(jié)一度讓我感動不已。

　　6、楊浦看守所現(xiàn)在搬到中原路去了，過去在市中心老城區(qū)，房屋與房屋之間挨得很近。我的一個毒品案的當事人，他的妻子會帶著女兒到隔壁一幢居民樓的樓道上，大聲喊叫爸爸的名字。監(jiān)室里的人聽到后，會將她爸爸舉起來，湊到狹小的窗口邊，喊幾聲，望幾眼。

　　7、2002年剛到上海的時候，浦東新區(qū)看守所的會見室是相當先進的。就是一弧形的桌子，律師坐這邊，當事人坐那邊，彼此之間的交流沒有任何障礙。倒是警方的提審室被鋼柵隔開，想在審訊時逼供，幾乎沒有可能。但這一切，在隨后的幾年里，都消失了。

　　8、還有更加先進的例子，上海的國安看守所，律師會見室里不單鋪有地毯，而且桌子還是三角形的，有圓潤的弧邊。會見時當事人坐一邊，律師坐一邊，陪同的警員坐一邊，大概就是《無間道》里劉德華替黑社會通風報信時的畫面。當然，現(xiàn)在，這些都已成往事。

　　9、監(jiān)管最寬松的看守所，是十年前一個冬天在云南迪慶香格里拉(當時叫中甸)遇到的，那是幾個藏族青年打死一個維西族小偷的案子。我走到幾個正烤火的人面前，說我是律師想會見。站起一個人來給我辦手續(xù)，然后對著烤火的人喊一聲，又站起一個人來，就是我的當事人了。

　　10、在我的驚愕之中，當事人帶我來到一間四面漏風的土屋里，就算會見室了。問了他幾個問題，他無法回答，兀自站起來走到門口，對著院子用藏語大喊了一聲。一會兒過來一人，當事人叫我問他。原來此人是他的哥哥，本案的主犯，后來被執(zhí)行了死刑。

　　11、四年前，在新疆辦一個詐騙案，看守所在去往八鋼的路上，一道大紅門就是。想是因為人少吧，看守非常熱情，一筆一劃地認真登記，大約一刻鐘的時間里，至少有十分鐘在記錄我們的證件。在這樣的地方上班，不失為一個練習硬筆書法的好去處。

　　12、北京長城腳下的某部看守所，關(guān)押的人照例不多，但是卻養(yǎng)著很多軍犬。這些半獸體型龐大，吼聲如雷，一起叫起來更加不得了。跟當事人談完案子，說起它們來，他苦不堪言。說剛進來時經(jīng)常被半夜吵醒，搞得成天半夢半醒，幾乎神經(jīng)衰弱。問現(xiàn)在呢，答習慣了。

　　13、南通看守所，接待室門上有一張噴繪的牌匾，上書“檢察官提醒：超期羈押就是違法”。這句話本身沒有問題，但是貼在看守所門上就頗耐人尋味。事實上，幾乎沒有一家看守所不存在一兩件甚至更多超期羈押或者變相超期羈押的個案。每當看到類似標語，總是無語。

　　14、說一說勞動的問題。根據(jù)20年前修訂的《看守所條例》，對被羈押的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可以安排適當勞動。這樣一來，實踐中就出現(xiàn)兩種情況：要么完全沒有任何勞動，每天吃飯、睡覺、學習、放風，閑得蛋疼;要么就是強制或半強制的勞動，有定額有任務，有獎有罰。

　　15、早年在昆明市看，見過人犯(引條例語)被安排揀辣子，大的歸大小的歸小。你知道云南的辣椒很辣的，不一會兒就鼻涕眼淚一起流，嚴重的還會引發(fā)皮膚紅腫等過敏反應。當然，多數(shù)情況是剝瓜子敲核桃、裱紙箱糊火柴等低水平重復勞動。在上海某看守所，女監(jiān)的人還折過扎花圈用的紙花，很壞。

　　16、超期羈押固然主要不是看守所造成的，但是毫無疑問，幾乎所有的超期羈押都發(fā)生在看守所中。曾經(jīng)有一家部隊看守所的領(lǐng)導跟我說：你這個案子已經(jīng)在我們這里關(guān)了兩年多了，再不開庭我要放人了。我說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見，要不我今天就把他領(lǐng)走得了。

　　17、有一次在鐵路看守所，辦完手續(xù)等了半天當事人還沒有提出來。催了幾次，終于聽到走廊盡頭傳來的腳步聲。一問，說是忙著往要投遞的報紙中夾廣告。我問他你成天就干這個?他說不，只有表現(xiàn)好的時候才輪得上。因為干這個不但輕閑，還可以每半天抽一支大前門。

　　18、說到看守所內(nèi)最歧視哪種人，有說是強奸犯，有說是貪官，都有一定道理。但是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最受歧視的要數(shù)警察。隨著分類管理的推行，貪官受到額外歧視甚至傷害的情況已不多見。但是警察犯事，如果無人罩著或者幫助隱瞞，將是非?？膳碌?。

　　19、2000年，杜培武冤案案發(fā)，我為涉嫌刑訊逼供杜的一位昆明市局刑偵支隊負責人辯護。當時他根本沒有押在昆明，而是近郊屬于楚雄管轄的易門看守所。一到那里，他就碰到一個“老伙計”——他親自訓練過的一只警犬。從此再未受到任何騷擾，直到最終緩刑釋放。

　　20、昆明一位派出所所長，涉嫌受賄被關(guān)押在安寧看守所，一開始保密措施做得不錯，同監(jiān)室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警察。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泄露了，結(jié)果有一天晚上睡得正酣，突然被一頓暴打，險些送命。我再見他的時候，已經(jīng)換了看守所。跟他一個監(jiān)室的人，誰都不承認動過手，結(jié)果全被關(guān)了禁閉。

　　21、一百家看守所會有兩百套管理方式，之所以一家有超過一種的方式，主要是因為它們經(jīng)常變來變?nèi)ァ＝衲耆ヒ哌@些程序，辦這些手續(xù)，明年再去又會是另外的手續(xù)另外的程序。

　　22、基本上，江蘇和浙江的看守所都需要兩名律師一起才能會見，而北京的看守所現(xiàn)在已經(jīng)只需要一名律師就可以了。至于上海，一直有自己的做法：見女性犯罪嫌疑人和十種涉及暴力的被告人，需要兩名律師，其他一名律師即可。

　　23、有一年我去浙江島上的定海看守所，一個詐騙案卻非要兩人才能會見。交涉來交涉去，看守所的人說你去隔壁的律師事務所租一個律師。還能這樣?結(jié)果花一百塊錢搞定了這個頭大的問題。去年在溫州樂清看守所，還有這樣的情況，不過租金已經(jīng)漲到300塊一次。

　　24、看守所不像監(jiān)獄，由司法行政部門管理，而是由公安機關(guān)管理。因此，一般說來，大門由保安看守，二門由武警執(zhí)勤，三門以內(nèi)就是公安辦手續(xù)，提押換押等等。我沒有搞懂的是，為什么有的看守所有武警備勤，更多的看守所卻沒有，是級別的原因嗎?

　　25、好的看守所都是相似的，不好的看守所各有各的不好。有的看守所安排大量閑雜人員，手續(xù)繁雜重復，一切以別扭與低效為宗旨。有的看守所則存在大量漏洞，這些漏洞搞不好就是安全隱患?？傮w而言，好與不好跟硬件沒有直接關(guān)系。

　　26、一個好的例子：上海市看，盡管他們辦理手續(xù)還在用手工的方式，但是由于采用的是圖書館的目錄檢索法，反而科學高效。卡片一出，會見、提審的次數(shù)和嫌犯所處階段、換押時間均一目了然。而在中西部一些相對落后的地方，強行推廣計算機操作，打字猶如刻字，反倒更慢。

　　27、一個不好的例子：北京西城看守所，2003年，這家看守所剛剛落成，硬件號稱達到三星級酒店的水平。然而律師會見室卻狹小得難以想象，身處其間連律師都有被羈押的感覺。近年來，各地新造的看守所有很多存在類似的問題，設計時根本沒有考慮律師和嫌犯的權(quán)益。

　　28、嫌犯不請律師的比請律師的多，即使請了律師，會見的次數(shù)也比提審的次數(shù)少很多，因此看守所多些提審室少些會見室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明顯不成比例，而且缺乏通融(即提審室空著卻不給排隊的律師使用)就不應該了。這方面，有些看守所有很惡劣的先例。

　　29、這幾年，明顯感覺原來寬敞的看守所擁擠了，原來不用排隊的開始要等了，這意味著什么無需多言。有的看守所就處理得比較好：去年之前的蘇州市看守所，警察律師一視同仁，先到先進，后到的排隊。兩點開門你要兩點半到，那就得等幾個小時。

　　30、徐匯看守所也是如此，關(guān)押人數(shù)最多的那層樓只有四間會見室，經(jīng)常會看到警察律師揮汗如雨地在排隊，在過道里走來走去，不時踮著腳尖去看那些吹著空調(diào)提審會見的人好了沒有。這種情況已經(jīng)好幾年了，一度使我不愿意接徐匯的案子。你知道的，我是急性子，生平最恨排隊。

　　31、針對類似問題，其實有些看守所還有改進的空間。比如上海市二看，囿于客觀環(huán)境的限制，每層樓只有三個房間。然而只有兩間用來會見提審，另外一間堆著些破衣爛鞋等雜物。有一次，兩個房間都有人了，管教還把人給我提出來，我只好在走廊上站著完成了會見。

　　32、最近幾年，上海有好幾家看守所從市中心搬到了郊區(qū)，硬件設施越來越好，但是管理缺乏協(xié)調(diào)和統(tǒng)一，鬧出不少冷笑話：黃浦和楊浦看守所的會見室里，都有一顆紅色的按鈕，會見結(jié)束后按一下，通知管敎還押被告人，管教就會來將人帶走。

　　33、寶山看守所的律師會見室，墻壁上也有一個紅色的按鈕。但這是一個緊急狀態(tài)的按鈕，而不是呼叫管教的按鈕。前久有個律師會見結(jié)束后，想當然地按了那么一下，結(jié)果警鈴大作，武警、保安、管教都出動了，律師也受到了處分。因為這家看守所，還押是由律師自己送回去。

　　34、一般來說，在看守所會見的時候，抽抽煙是可以的。因此，雖然我不抽煙，但是公文包里總是帶著香煙和打火機。需要注意的是，不能讓當事人將多余的香煙帶入監(jiān)室，打火機就更不能了。有的當事人為了討好“頭瓢”(監(jiān)室里資格最老的人)，會將煙屁股藏起來帶進去。

　　35、有的律師，說起來真是無知者無畏。有一次在一家看守所(涉及到看守所的管理漏洞，恕不點名)，看到一位女律師在見自己的當事人，兩人一人一個漢堡王，邊吃邊談。乍一看很河蟹，細想想真是可怕。我一貫主張，不能將任何咽得下去的東西帶給羈押中的被告人。

　　36、但是也不盡然，某檢察院在檢討自己偵辦案件過程中存在的問題時，總結(jié)的其中之一就是不應該在嫌疑人想要喝牛奶的情況下不給他喝，還拿這個來引誘他。吊詭的是，這個人的律師在會見的時候，因為給他喝了自己隨身所帶的營養(yǎng)快線，正好被駐所檢察官看到，寫了好幾份檢查。

　　37、為什么不能帶吃的東西進入看守所?按理說看守所里的人都是被推定為無罪的呀。問題在于，他雖然被推定為無罪，但是卻因為有犯罪的嫌疑或者被提起控告而被羈押在公安機關(guān)的監(jiān)管場所，看守所必須負責他的安全。其中，飲食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

　　38、當然，例外又來了。在外地開庭的時候，遇到半天沒有開完的案子，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法庭不負責被告人伙食的情況。這時候家屬們就開始各顯神通了：遞水遞餅干，那是小菜一碟;還有直接送盒飯的。自然，飯盒總是被壓了又壓，抖開來幾乎有一滿盆。

　　39、有一年在云南楚雄中院開庭，看守所派了一名管教押著當事人來出庭。上午庭審結(jié)束，法官跟管教說：你把他帶回去吃了飯下午再來。管教生硬地反問法官：現(xiàn)在哪里還吃得到飯?然后，破天荒地，管教、被告人、家屬、律師一起點了一大桌菜。這事離今天，應該有十年了。

　　40、有一次在江蘇省看守所見一位領(lǐng)導干部。還沒坐下來，他就興奮地舉起一張報紙，執(zhí)意要讀一段報道給我們聽。報道說，周書記指示，要重證據(jù)不輕信口供?？此拥臉幼?，就像拿著一張宣告他無罪的圣旨。我心里想，當初在臺上的時候，他是不是也如此迷信指示?

　　41、入行之初，集中地辦理過幾批法律援助案子，基本上都是上訴的死刑犯。這類案子不是毒品案就是殺人案，要么搶劫強奸附帶殺人。每次接五六個案子，每個案子兩三百塊錢經(jīng)費，然后集中出差一次，去上兩三家看守所，回來交上辯護詞，大致會有一兩件改判。

　　42、6月26日是國際禁毒日，某年我正巧到毒品案件高發(fā)地的云南德宏看守所會見我援助的當事人。看守所被戒嚴了兩小時，以便武警死囚一個個提溜上敞篷的軍用大貨車。這些人剛剛被安排見了自己的家人，聞了幾口一大早就做好的正餐。沒有一個人有傳說中大義凜然的表情。

　　43、我的當事人出來時渾身顫抖，以為自己的死期也到了。得知我是昆明來的律師，他無論如何不相信，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在看守所見到律師。一審律師是由當?shù)匕才诺脑瑳]有會見就出庭了。在07年死刑復核權(quán)上收和二審必須開庭的規(guī)定出臺之前，這種情況是比較普遍的。

　　44、看守所散處各地，高院又都在省會城市，因此規(guī)定死刑案件二審必須開庭，是一項艱巨的工作。在此之前，盡管有規(guī)定不開庭的案子法官也必須提訊上訴人，但是往往會有一種變通，比如由正好途經(jīng)此地辦理其他案子的同事代勞。這樣，裁定書上的法官可能不是死囚見到的法官。

　　45、各地的看守所真的是太不相同了。在內(nèi)地，死囚往往會受到額外的看管。但在云南邊陲，由于毒品案太多，死囚很尋常，也就沒有什么特別的措施，無非是加一副沉重的鐐銬。在西雙版納看守所，我就曾經(jīng)靠在水泥的乒乓球臺上，依次會見過三名坐在球臺旁邊石墩上的死囚。

　　46、其中有一位是上海籍的毒販，我問他是不是知青的后代，他說不是，就是為了販毒才去的版納。臨走的時候，他給我一個號碼，希望我能夠告訴他的家人一聲，他出事了。出所后我打了電話，沒料到他的家人一開口就問我是不是要錢，我說我是免費的，然后掛了電話。

　　47、還在昆明執(zhí)業(yè)時，同事去曲靖辦一批援助案子，在看守所見到一位堪稱極品的死囚。他犯了搶劫、殺人和強-奸三項罪名，后一項罪名的被害人好像是他的媽媽還是奶奶。如何寫辯護詞，大家都找不出從寬的理由。我說，你們告訴法官，這人是個畜生，不能用人的法律來制裁他。

　　48、上海提籃橋監(jiān)獄，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建成時，號稱遠東第一大監(jiān)獄。從空中看，監(jiān)獄的構(gòu)造是一個繁體的“監(jiān)”字。監(jiān)獄總醫(yī)院搬到周浦之前就設在這里。這樣，那些生了病但又不符合取保候?qū)彈l件的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就羈押在這里。所以，充當著臨時看守所的功能。

　　49、極少數(shù)絕食的犯罪嫌疑人，會被送到監(jiān)獄醫(yī)院羈押，以通過灌食維持生命。這樣，會見他們及那些生病的當事人，也就必須到監(jiān)獄醫(yī)院。由于病床不可能每人一間，因此會見就像探視病人一樣，不但很不正式，而且經(jīng)常會圍起一堆人，即使有管教在場，周圍也是豎著耳朵的一圈人。

　　50、現(xiàn)在，監(jiān)獄醫(yī)院已經(jīng)搬走。作為看守所，提籃橋最大的功能是羈押一審被判處死刑的案犯。他們要在這里呆完從上訴期、二審、復核到執(zhí)行死刑或者改判的或長或短的時光。因此，提籃橋監(jiān)獄的嚴管隊，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地方。

　　51、9月19日上午在閘北看守所，我們的一個走私案子剛剛上檢，預計會見需要較長時間。剛坐下，一個中年女律師就來敲門，問我們什么時候結(jié)束，我跟她說隔壁有空房間，我們這剛開始。她說那是提審室，不能用于會見，而她的案子下午就要開庭。我沒好氣地回她：今天開庭你怎么不昨天來?當然后來，我還是提前結(jié)束了會見，在看守所關(guān)門之前將房間讓給她。

　　52、前面說過，提籃橋監(jiān)獄的嚴管隊，履行著看守所的職責并發(fā)揮看守所的功能。上海死刑的二審案子，都要到那里去會見或提審。死刑犯與非死刑犯，決不單單是手銬和腳鐐的區(qū)別，試想，一群被判了死刑的人關(guān)押在一起，會是多么的絕望。所以嘛，才叫嚴管隊。

　　53、然而，會見和提審的地方卻異常的狹小，一共只有兩間半封閉的小隔間，每間只有不到兩個平方，一個小臺子，一邊坐律師，一邊坐死囚，中間沒有任何隔斷。要見的人，不是毒梟就是殺人犯，現(xiàn)在寫來感覺后背涼颼颼的，會見的時候倒不害怕，因為彼此熟悉了。

　　54、所謂嚴管，不同人犯也不相同，這要看情況。一般而言，毒販和殺人犯就有區(qū)別：毒販戴腳鐐就可以了，出來再加上手銬，而殺人犯不但兩樣都戴，還要在手銬和腳鐐之間加上鏈子。這樣一來，完全沒有辦法穿衣服，只好剪開來披在身上。冬天，首先看見的，就是一團寬布條走過來。

　　55、有一次，見一個殺人犯，她把公公婆婆殺了，一審被判了死刑。她提出上訴，并指名要我辯護。在死刑問題上，我不愿意替別人擦屁股，但是她家屬給我看了她寫出來的字條，我決定去見見她。她看見我就說：你還是來了?我說：我怕你在那個世界詛咒我。

　　56、還有一次在提籃橋見一個毒販。他的案子一波三折，消息時好時壞。最后一次見他，出來時不但手銬腳鐐齊全，坐下后又被銬在屁股下面的石墩上，頭抬不起來。我告訴他法院有了新證據(jù)，結(jié)果不樂觀。還押時我沒有就走，看著他被押回牢房，突然聽到一聲凄厲的叫喊：上——路——啦。

　　57、06年在上海市看守所見一位女犯人，她在美國把老公殺了，回國時在浦東機場被邊檢拿下。7月10號開庭，我9號去看她。談完案子后，她說張律師你能不能今晚不要熬夜?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希望我明天開庭有一個好的狀態(tài)。我答應了她，結(jié)果上屆世界杯的決賽我沒看成。

　　58、生平第一次走進看守所，是在1998年底的云南玉溪市看守所，辦理一件辯護人偽證案。當事人是當?shù)囟ΧΥ竺囊患衣蓭熓聞账魅危拼螽厴I(yè)后做過警察、公訴人、法官，后來辭職出來做律師，再后來變成被告人。詭異的是，會見他的房間居然就是他此前涉案的那間。

　　59、好幾年前，可能是辦浙大一位副校長的案子，打車去寧波市看守所。路上司機很啰嗦，一直在問這問那。還說，你們要去看守所，那里面關(guān)的可都是壞人吶。我笑了，告訴他不是那么回事，里面大部分都是好人，壞人你看這，滿眼都是。他想了想說，你說的對。

　　60、逢年過節(jié)，總會收到一位前當事人的禮物，月餅啊、鮮花啊、果籃啊什么的。有一段時間，他涉嫌行賄被關(guān)在楊浦看守所，其實也不是什么行賄，就是回扣的事情沒有處理好。那時候我在楊浦有好幾個案子，有空就會把他提出來見見，等到案子辦完的時候，跟他們一家都成了朋友。

　　61、在看守所會見，最無奈的事情就是談到個人問題。有家屬希望轉(zhuǎn)告里面一定會死等的，有里面的帶話叫外面重新找個好的的，不一而足。固然，不愿意轉(zhuǎn)述壞消息，但也不喜歡老傳甜言蜜語。基本上，遇到類似問題，不是迫在眉睫的，我都是一句話：這事，以后你們當面說。

　　62、普陀區(qū)看守所，幾年前由市區(qū)搬到郊外。地方大倒是大了，卻很不科學。進了由保安把守的大門后，還要通過三道呯呯作響的鐵門才提得到人。匪夷所思的是，提到人后又要依次出這三道門，再穿過兩百米距離的院子，才到會見室。簡單的案子，可能還沒走到會見室就可以還押了。

　　63、江西萬載縣看守所，在縣城背后的一個高坡上。跟很多發(fā)展相對滯后的地方看守所一樣，有著相似的隨意和近似的風格：下午要很晚才上班，不管你是誰，來自哪里，先問問要見的是誰，犯了什么事，關(guān)了多久了，會判多少年。然后才慢悠悠的辦手續(xù)，等上很長的時間，人才提過來。

　　64、靜安看守所，是上海唯一位于市中心高尚地段的看守所，周圍環(huán)繞著好幾座高星級酒店和月繳稅超億元的寫字樓。當然困在里面的人是體會不到這份繁華的，因為所有的窗戶都像浴室門一樣，只能往下看不能往上看?；旧?，他們聊得最多的，是對應的法院里誰誰誰是一把刀這樣的話題。

　　65、某次在一個研討會上，一位相熟的教授給我看了一份材料，這是他們就刑法的第八份修正案征求看守所里的被羈押人的意見匯總。先不說這些意見的成色和價值，光是征求意見這個舉動本身就讓我感動不已，不由得佩服起這位掛職檢察長的學者來。這家看守所是黃浦區(qū)看守所。

　　66、數(shù)年前在新疆石河子看守所，頂班去辯一個案子。這案子前前后后打過好幾場官司，當事人是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帥哥，性格脾氣都很投緣。經(jīng)過數(shù)次飛沙走石的庭審辯論，最終以我們完勝而告結(jié)束。此次進疆，再經(jīng)過那間看守所時，居然印象全無，這是極罕見的情況。

　　67、安徽滁州看守所，大門很新，監(jiān)房很舊，普普通通的水泥地面，一張大桌子，隔著拇指粗的鋼柵，對面坐著你的當事人，一位連任過三屆公安局長的被告。那時他正在向你展示自己被刑訊逼供的細節(jié)，不斷地走來走去，擼衣拂袖。他那邊的地面更低，光線更暗，此情此景，百味雜陳。

　　68、云南昭通看守所，也是一位公安局長，被控徇私枉法、非法持槍和貪污三罪。那時候司法還是比較講道理的，我的辯護成功了。宣判當天專程由昆明搭機去昭通接他出看守所。一跨出牢房的門，他就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剎那之間，原本狹小而昏暗的看守所，變得明亮和寬敞起來。

　　69、云南和四川交界的金沙江邊，有一家綏江看守所。八年前我在那里辦過一個殺人案，當事人只有16歲。二審發(fā)回重審后我去見他，發(fā)現(xiàn)比以前瘦了，而且面色蒼白。問他怎么回事，他說剛關(guān)完禁閉出來。原來他在天臺上勞動時，看見冤枉他坐牢的承辦警察，于是將一盆水潑了下去。

　　70、綏江這個地方值得再說一嘴。整個縣城建在山坡上，坡底挨近金沙江的地方是看守所，往坡上走依次是政府、公安局和學校、醫(yī)院等等，法院在山頂，俗稱最高法院。案發(fā)地在法院附近，小伙子家在看守所附近，根據(jù)時間推算完全不可能作案。最終，法院憑此宣告無罪(原判十八年)。

　　71、看守所里，往往會貼有各種標語，有噴繪的，有裝裱的，有花邊的，有簡單的白紙黑字的。內(nèi)容無非勸人向善，教人悔改，傳習法律，輔之以恐嚇威脅。最有趣的是寶山看守所，圓形的提審通道上，密布著各種格言警句，被羈押者幾乎沒有機會看到，像是專門寫給視察者和管教們看的。

　　72、昨天下午在南通，跟公訴人談完案子已經(jīng)超過三點。到看守所時一排十幾個房間空著，三間會見室正好有三撥律師在使用?？词馗嬷覀儽仨毜?。好在還有工商資料需要調(diào)查，當機立斷先行離開，待查好資料返回，正好空出一個房間，離看守所關(guān)門還有一小時，最終皆大歡喜。

　　73、看守所里住的地方，各個看守所很不一樣。即便是上海這樣的城市，也可以說是千差萬別。首先是空間，基層看守所根據(jù)房間大小，每間數(shù)人、十數(shù)人到數(shù)十人不等，由于人員流動性大，人際關(guān)系非常微妙。人多的時候，空氣污穢不堪，味道十分難聞，熬過第一天和頭三天非常重要。

　　74、有的看守所窗明幾凈，干凈舒適，安逸得很。被羈押的犯罪嫌疑人可以讀書看報，寫信申冤。每周可以點餐加菜，根據(jù)個人喜好，再跟辦案機關(guān)提些諸如一人獨住或者兩人合居的要求。最終，這些人在判決結(jié)果上的差異，未必跟那些泯然眾人的小角色有本質(zhì)的不同。

　　75、浦東看守所，女監(jiān)在頂樓。想是因為女監(jiān)的緣故，看守也溫和些。雖然是新建的，卻一共只有兩個房間，分別用來提審和會見。這就意味著必須第一個到，不然就要等啊等。等到輪到你了，又會發(fā)現(xiàn)小得離譜，兩個人幾乎不能轉(zhuǎn)身。那個用來記錄的臺板，坐下就夠不著，夠著就坐不下。

　　76、剛出道的時候，為了一個案子去很遠的地方會見。我現(xiàn)在都很難描述那個叫做景東縣看守所的地方，似乎是屬于云南思茅(現(xiàn)在叫普洱)。在臟兮兮的臥鋪大巴上，隨著翻江倒海的顛簸，看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點，想著自己的前途和未來。

　　77、吃的問題同樣不一而足，看守所只能也只愿提供最基本的伙食。由于標準十幾年不變，就顯得競相下降。這種時候，加餐就顯得很必要了。但是加餐存在很多現(xiàn)實的問題，除了價格普遍昂貴，更重要的是在同監(jiān)室“難友”之間形成的人際關(guān)系的壓力。

　　78、畢竟只是嫌疑人，尚未被定罪，大部分看守所都給予在押人員適當?shù)母纳苹锸澈脱a充營養(yǎng)的機會。通常的做法是為每個在押人員建立大帳，可以用賬上的錢以特定的價格采購看守所提供的商品。當然，少數(shù)看守所會同意將未開封的食品經(jīng)檢查后送給在押者。

　　79、抽煙是一個糾結(jié)的問題。通常，沒有一間看守所會明確規(guī)定在押人員可以抽煙，因為這不單是煙的問題，還涉及火。但是，抽煙的人都知道，強行禁止顯然既不合情又不合理，還會給提審造成困難(很多口供都是利用香煙問題解決的，一笑)。因此，普遍的做法是，可以抽不能帶。

　　80、看守所的現(xiàn)狀，迫切需要改變，這是沒有爭議的。但是該怎么改，往什么方向改，又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目前，有的看守所在設立律師會見室的物理阻隔，有的在拆除律師會見室的物理阻隔，兩者都認為自己是在改革。前者的依據(jù)是三個至上，后者的依據(jù)是官方的人/權(quán)規(guī)劃。

　　81、南方冬天沒有暖氣，空氣陰濕，很不舒服。一位對上海人來說幾乎是家喻戶曉的美國籍盜版電影商人，被羈押在上海市看守所。我們?nèi)ヒ娝臅r候，他提出要八床被子，兩床用來墊，兩床用來蓋。問他另外四床呢?他回答說，給同監(jiān)室新交的朋友。

　　82、正是這位美國人，在看守所里不斷地，固執(zhí)而又真誠地維護著自己的權(quán)益：他睡覺時不愿意挨著別人，抗議監(jiān)室過于擁擠;他抗議不給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剃須理發(fā);抗議在公共浴室淋浴;抗議同監(jiān)室的人對他的敵意。。。用管教干部的話說，整個一個事兒婆。

　　83、開庭的時候，由于他的中文不是太好，法庭給他配備了翻譯，他又會嫌翻譯沒有翻對他的話。庭審開始不久，因為法庭里開著熱空調(diào)，他要求脫衣服，審判長同意了。他先脫去羽絨服，然后再脫毛衣，一會兒開衫一會兒套衫，嗯，最終他一共脫下八件毛衣。

　　84、怎么說呢，有人的地方就有特權(quán)，看守所當然不會例外。承辦案件的單位將抓來的人往看守所一交，除了一些簡單的要求，比如誰誰誰不能關(guān)在一起外。其余安排都是看守所的權(quán)力。在上海這樣的地方，監(jiān)室是不是朝南，直接關(guān)系到整個冬天。心已經(jīng)很冷了，身上會更冷。

　　85、辦案十數(shù)年，到過的看守所上百家，當事人怎么算都有幾百號人。憑心而論，認為自己受到公平對待的，確屬鳳毛麟角。輕微的能夠忍受的小傷害，包括身體和心靈上的，是普遍存在的。倒也還沒有遇到過自己的當事人被嚴重傷害的情形。當然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大家都越來越?jīng)]有耐心。

　　86、看守所里的傷害大致有這么幾種：一是辦案單位的刑訊或者變相刑訊(比如不給睡覺或者不給吃飯);一是同監(jiān)室在押人員的毆打;一是看守管教的欺凌(違反監(jiān)規(guī)的報復);最后是自傷自殘。當然，有很多刑訊其實發(fā)生在看守所之外，這就不是本微博系列討論的話題了。

　　87、北方的看守所，冬天有暖氣，但是暖氣也有暖氣的問題。羈押的人多了，三教九流、五湖四海，那個味道不是人人都能忍受的。當然，人的適應力是無窮的，習慣了也就罷了。軍方的看守所，有的甚至有地暖設備，一次去見當事人，給他帶了一雙毛鞋，結(jié)果他穿著人字拖就出來了。

　　88、干刑事辯護這行時間長了，就會相信性格決定命運?？词厮沫h(huán)境猶如旅途，很容易暴露人的本性。某些官員得勢時趾高氣揚、忘乎所以，一旦勢敗，即刻一瀉千里、吹毛求疵。基本上，我們總結(jié)出一個規(guī)律：凡拎得清的，即使真有罪，結(jié)果也不會太壞;凡拎勿清的，即使無辜，也難洗清冤屈。

　　89、有次在昆明某看守所，見一個卷入傷害案的小伙子。會見時我說：沒事的時候，膽子不要大;出了事，膽子不要小。這本是我經(jīng)常說的一句口頭禪，基本上是句廢話。沒想到這小家伙記在了心里，出來后發(fā)奮圖強，通過了律師資格考試，現(xiàn)在在昆明做律師。

　　90、以我個人的經(jīng)驗，總體而言，看守所里的在押人員，有一半在道德上要高于外面的人。之所以說道德上，是因為法律變得如此混亂，已經(jīng)喪失了界定善惡好壞的標尺作用。坦率地說，因為案子而交上的一些當事人朋友，甚至比其他朋友更加牢靠而可信。

　　91、看守所問題重重，確實已經(jīng)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但是怎么改，改什么，改成什么樣子，等等，都是問題，都有巨大的爭議。現(xiàn)行的《看守所條例》只是一部行政法規(guī)，且頒行于20年前，條文里甚至還使用“人犯”這一明顯歧視性的字眼來稱呼在押人員。

　　92、二十年來，刑事法律有了巨大的變化，罪刑法定和無罪推定等觀念一度深入人心(當然現(xiàn)在又不提了，看守所條例也算是以不變應萬變哈)，而看守所條例始終未啟動實質(zhì)性的修訂和完善。因此，當務之急已經(jīng)不是小修小改，而是制定一部看守所法或者監(jiān)管法。

　　93、首當其沖的是管理體制問題，現(xiàn)行由公安部監(jiān)管看守所的體制應當改變，轉(zhuǎn)由監(jiān)管監(jiān)獄的司法行政部門負責。這樣做最大的好處是，辦案機關(guān)與監(jiān)管機關(guān)分離，便于解決刑訊逼供和超期羈押的頑疾。畢竟，指望自己監(jiān)督自己，永遠都只是個笑話。

　　94、其次是要擴大取保候?qū)彽谋壤头秶?，大幅度減少審前羈押的情況?？词厮藵M為患，主要的原因當然與治安形勢有關(guān)，但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卻是冗長的刑事訴訟程序以及辦案機關(guān)隨意和無謂的拖延。羈押時間越長，越不容易解決無辜者的冤屈和輕罪案件嫌疑人的基本權(quán)利。

　　95、對那些涉及暴力犯罪，重大案件以及取保候?qū)彺_實會妨礙偵查活動而必須暫時羈押的犯罪嫌疑人，由于他們尚未被定罪，因此，應當保障他們與家屬定期見面或通話的權(quán)利。這其實并不違反現(xiàn)行法規(guī)，只是被認為地從嚴執(zhí)行了，反過來又變成了看守人員用于尋租的腐敗機會。

　　96、任何時候，看守所不應當羈押已決犯。海鵬公在微博上透露，某地看守所居然“規(guī)定”，刑期在四年以下的罪犯，每年交6000元就可以不進監(jiān)獄。然后，看守還會帶這些人出去洗澡，打架。這當然是極個別的事件，但是再不改革，這種荒唐事只會越來越多，層出不窮。

　　97、某次，某看守所的所長跟我講，他們現(xiàn)在有開源節(jié)流的任務。所務會決定，律師只要交6000塊，就可以把名字和電話印在鐵皮上，掛他們看守所門口?？紤]到信譽問題，所以機會只留給像我這樣的律師。我倒吸一口涼氣，婉拒了他的好意，從此再不敢接當事人關(guān)押在那家看守所的案子。

　　98、增加看守所的公開化和透明度，應是看守所改革和立法的方向?，F(xiàn)在，大多數(shù)看守所甚至比監(jiān)獄還要神秘，這顯然與法治精神背道而馳。幾乎每家看守所都說自己在改革，搞個徒有虛名的所謂巡視員，把提審會見室的柵欄裝了拆、拆了裝，每折騰一次就算一次重大的改革舉措。

　　99、我有一個夢想：有一天，這個國家任何涉嫌犯罪的人，都能夠得到有尊嚴的對待。無論是在看守所里還是在法庭上，他們都是而且只是因為他們的行為而受審訊和處罰，而且只受到適當而且必要的懲罰。不會因為他們的出身，信仰，經(jīng)濟狀況以及其他一切不可思議的標簽而受到不同的對待。

　　100、一位勞改干部說過：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們的監(jiān)獄就是我們的秘密。似乎可以補充一句：我們的看守所也有自己的秘密。周云蓬在歌中唱到：不要做中國人的孩子，那么，當然，也不要做中國人的囚徒。